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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愁孤憤中的家國情懷     李 聰    2021年03月26日13:44

 

——讀《邶風·柏舟》

 

“比興”是《詩經》中常見的表現手法。其中,比喻的手法可以讓描寫更具形象性和藝術性,也有助於表現微妙、復雜的情感。《邶風·柏舟》裡使用了三個反喻——“我心匪鑒”“我心匪石”“我心匪席”,在多用草木虫魚鳥獸起興或作為喻體的《詩經》中,鏡、石、席這三個無生命物象的集中出現顯得別具一格。如何准確理解這三個比喻?孔子為何評價這首詩“悶”呢?

 《邶風·柏舟》是一首抒情詩,全詩共五章,詩如下: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第一章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起興。“泛”是飄蕩的意思,“亦”在這裡是語助詞,詩歌開篇就展現了一幅柏樹做的木舟隨流水飄蕩的畫面,作者內心孤獨無依的感受已經有所呈現,前后兩個“泛”字更是將飄搖之感渲染得愈發強烈。“耿耿”形容內心有難以排解心事而煩躁,致人無法入睡。“隱憂”是指深藏在心的憂愁。“微”是否定詞﹔“以”是助詞,無實義﹔“敖”同“遨”,與“游”同義。借酒消愁是古已有之的常情,遨游世外也是逃避憂愁的方式,但詩人用一個“微”字將二者都否定了。或許是因為憂愁至深,飲酒與遨游都無法排解,但“微我無”更強調了作者自我的選擇:“不是我沒有酒喝,也不是我不可以遨游離去”。他可以飲酒排憂,也可以遨游解愁,但孤獨的他卻選擇了直面憂愁。

 第二章出現了第一個反喻,“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匪”,非﹔“鑒”是古代的鏡子,古人用圓形容器盛水以照面容,后為銅鏡所代替﹔“茹”本義指吃(例如“茹毛飲血”“含辛茹苦”),這裡是比喻的用法,表示容納。以鏡照物,固然可以洞察其形,但同時,所照之物不論美丑,都無差別地“容納”到鏡像之中。詩中取后一個特點:“我的內心不是鏡子,不能將善惡美丑之物都容納其中”。這裡宣告了作者不願含糊的決心,用今天通俗的話說,就是眼睛裡容不得沙子。“我有自己的兄弟,但卻不能用來依靠。向兄弟訴說自己的心志,卻遇到他怒氣相對。”作者不願與丑惡同流,原本就已深覺孤獨,想與自己的至親訴說內心的苦悶和對純正的追求,竟不被理解。至親尚且如此對待,更何況他人,作者的憂愁和孤獨被刻畫得更深刻了。

 第三章的兩個反喻構成博喻,“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用不同的喻體來共同比喻作者的內心。關於“石”和“席”的比喻,《毛傳》解釋為“石雖堅,尚可轉。席雖平,尚可卷。”鄭玄進一步闡發為:“言己心志堅平,過於石、席。”石頭是堅定、穩固的象征,一般來說是難以移動的(小石頭除外),但席子卷曲是容易的,“席卷”一詞可以為証,這一難一易同時使用,要強調的是什麼呢?我們可以在對比中理解“石席之喻”。《孔雀東南飛》中有“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的詩句,以“磐石”和“蒲葦”作喻,用來形容心志的堅韌,強調的是“磐石”和“蒲葦”穩定的內在特點。在《邶風·柏舟》中,“轉石”和“卷席”,無論難易,都需要施加外力,“轉”“卷”是“石”“席”受外力作用發生變化的結果。因此,這組反喻可以這樣理解:無論遭受外在壓力的大小,自己的心志不會因他人而改變分毫。“威儀棣棣,不可選也。”這一句說的是即使遭受了周圍人的不理解,自己嚴肅的儀容和面貌也依舊會保持從容淡定,不會算計得失而改變自己的原則。

 第四章中,“我”的對立面出現了。“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悄悄”,憂愁的樣子﹔“慍”,怨恨、惱怒﹔“覯”是遇見、遭受的意思﹔“閔”是病痛、傷痛的意思。自己心中對國家充滿憂愁,卻招致了“群小”的憤怒,自己遭受的困難和屈辱實在是太多了。“靜言思之,寤辟有摽。”“言”在這裡是助詞,“寤”這裡指連續,“辟”之拍打胸膛,“摽”是拍打胸膛發出的聲音。靜靜地想一想,卻隻能無奈地捶打自己的胸膛。這是一個憂愁憤懣、遭受讒言卻又隻能無奈地捶胸頓足的孤獨者。

 第五章,“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居、諸”是結構助詞﹔“迭”是更迭、交替的意思﹔“匪澣衣”指沒有洗的衣服。“太陽和月亮啊,為什麼交替灰暗了呢?我內心的憂愁,就像身上穿了沒有洗的臟衣服一樣難受。”“日月”也可以看作喻指當權者或日益衰敗的朝政國事,“匪澣衣”的比喻,將喜好干淨的人被污垢包圍的無奈刻畫得淋漓盡致。“不能奮飛”一句,將自己不被接納、不得重用的孤憤之感推向高潮。

 全詩以漂泊無依的柏舟作為開頭,以不能如鳥一樣奮飛收尾,無可奈何的感慨首尾相應。無法排解的憂愁、無人依靠的孤獨、無可避免的憤懣,陰郁的情緒貫穿始終。

 “憂愁孤憤”為什麼值得被歌頌呢?

 《詩經》中也有其它書寫“憂愁”“孤憤”的篇章。《小雅·沔水》中有“念彼不跡,載起載行。心之憂矣,不可弭忘”之句,意思是想到周圍不合法度的行為,自己坐立難安,內心的憂愁無法消除和忘記,這種無法排解的憂愁與《柏舟》有相通之處。《王風·黍離》中的“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直抒內心的憂愁和孤獨。《小雅·賓之初筵》中有“彼醉不臧,不醉反恥”之句,宴飲本應有度,飲酒而醉是不好的行為,這裡卻以沒有喝醉為恥,自然是一種反諷。當周圍的人都違背禮制,守禮持正的人往往顯得孤獨而特立,這與《柏舟》中“慍於群小”頗有相似之感。不難看出,這幾首詩歌所書寫的憂愁和孤獨,都不是單純地因個人境遇而煩悶,而是為國事而憂愁,為無法匡扶正道而無奈。“憂愁孤憤”之所以值得書寫和歌頌,不僅在於其情感之真摯、呼號之強烈,更在於其背后寄托的家國情懷。

 《邶風·柏舟》的主旨並不止於抒發憂愁。《孔子詩論》中評價“《柏舟》悶。”什麼是“悶”?《易·乾卦·文言》在解釋“潛龍勿用”時說“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在濁世中選擇隱遯,就沒有“悶”,反推之,孔子所謂的“悶”或許指面對濁世可能產生的負面情緒。相較於一般的“憂”,“悶”的特點是內心情緒在外在壓迫的包裹之下無法排解,這種憂愁產生於自我與外部環境的對立,是直面周遭渾濁而不逃避的結果。經受外在的摧殘,難免讓人“憂愁孤憤”,但更難能可貴的是直面外在的壓迫與渾濁的世界,承受煩悶的孤獨,並在對立中堅定不移地保持自己的內心。“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三個反喻表達的都是這一層深意。《孔叢子·記義》中記錄了孔子讀《柏舟》的感受:“於《柏舟》見匹夫執志之不可易也。”無論遭受多少外在的不公,無論內心如何憂愁孤獨,心中堅定的志向絕不改變。至親的不理解、“群小”的構陷讒言、日月光澤的衰微,這些都是憂愁孤憤的原因,在重重外壓的包圍之下,堅定的心志是自己最后、也是最有力的選擇。

 作為一首展現憂愁、孤獨、憤悶的詩,《柏舟》之所以能給人鼓舞,不僅在於它呈現出了高尚與卑鄙的對立,將憂愁孤憤的情感刻畫得強烈而觸動心弦,更在於它在對立中突出了正義的弱小,並讓弱小者、失意者勇敢地傳遞出了“執志不易”的堅定信念。這樣的抒情方式,開創了以君臣男女之喻抒發內心“忠怨”的傳統,在后來的詩歌創作中激起了許多回響。無論外部境遇如何,“匹夫執志之不可易”的追求,也成為了一代代君子仁人的高潔志向。■

 (李聰,北京師范大學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責編 王宇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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