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是經濟、社會運行的基礎,能源生產、消費結構的變革對社會發展會產生重要的影響。同時能源與金融歷來高度相關。當前,新能源發電補貼退出,行業日漸成熟,這將帶來怎樣的影響,仍面臨哪些問題?就此,我們採訪了全國工商聯新能源商會秘書長曾少軍,以饗讀者。
記者:能源安全是我國國家安全戰略中的重要問題,新能源的發展能夠對我國能源安全產生怎樣影響?
曾少軍:國家安全在物質層面上,最重要最基礎就是兩樣:糧食和能源,一個是人民的口糧,一個是經濟和工業的口糧,怎麼重視都不為過。而且,現代農業,從科研育種、農業機械、化肥農藥到加工儲運,無不依賴著工業體系的支撐。如果非要說兩者中哪一個更重要更基礎,那恐怕還是能源。
能源安全,可以再拆分成:生態安全和供給安全。生態上,能源採掘造成地質破壞、水土流失等問題,能源燃燒帶來碳排放和空氣污染的問題,兩個方面問題的嚴重性都無需贅言﹔供給上,我國作為最大能源消費國,2019年能源消費48.6億噸標准煤,其中煤炭58%,石油19%,天然氣8%,化石能源一共85%。我國富煤貧油少氣,石油進口依存度70%,天然氣進口依存度也超過40%,煤炭主要自給,但2019年也進口了3億噸,7%左右進口依存度。能源不能自給,那就總會面對國際能源價格波動的沖擊。不僅定價權,還有貿易和結算方式,在貿易通道的安全上,我國都受制於人,而且主要是受制於我們的戰略競爭對手。
不過,兩個問題共同基礎都是化石能源為主的能源消費結構。如果能源消費結構能夠發生根本變化,新能源成為主力能源,那麼問題會自然消解。風、光、水、核這些能源方式也不能完全消除生態影響,但和化石能源的生態破壞強度相去極遠,這無需贅述。至於后者,新能源,主要風、光,他們的供給問題都不是資源問題,而是技術、成本和設備產能的問題,而我們國家在新能源領域,技術上不落后,成本上領先,產能上獨步天下。如果未來我國和世界能源消費都以新能源為主,那對我國來說,不僅安全問題自然消解,而且還很可能在能源領域佔據顯著的戰略優勢。
記者:新能源能夠取代化石能源的主體地位嗎?
曾少軍:能源消費,主要是電力。從理論上,實踐上,新能源在電力上完成對化石能源的全面替代都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事實上,現在有一些歐洲國家已經基本做到了,當然,這裡的新能源,包括了水電、核電、風電、太陽能和生物質能。
當前,風電、光伏在成本上和火電相比都已經有了充分的競爭力,並且還在繼續下降。但火電的成本降低和效率提升,已經基本走到了極限。新能源相對化石能源在成本上的優勢逐漸建立,並且日益擴大。如果算上環境成本,站在全社會角度看,這個成本優勢更顯著,更大,實際上也早就建立起來。
站在經濟發展的角度上,我們就需要更大規模,更廉價的能源供應。要降低能源價格,降電價,那就隻能依靠大力發展新能源。在火電上節能降耗,提升效率,多年來我們已經付出了極大的努力,成效也很大,現在技術水平和管理水平都很高了,但也基本到極限了。從我掌握的情況看,十三五期間,我們主要發電集團節能降耗、提質增效空間已經很小,邊際效益趨近於零。但是新能源,不論風電還是光伏,規模上還有巨大潛力,技術上還可以大幅提升,在管理和運行機制上也還有很多改進空間。
能源消費除了電力,第二位的就是燃機。在交通領域,不論政策上,還是市場份額上,新能源汽車都展示出了快速發展的顯著趨勢。新能源汽車的核心是儲能,儲能技術也在快速發展,潛力巨大,而對應的內燃機汽車的效率和成本則已經接近極限,替代已經是顯著的趨勢。
很明顯,化石能源已經日薄西山,新能源卻是初升之陽。
記者:風電、光伏都是不穩定電源,能作為主力能源嗎?
曾少軍:風、光出力發電都要靠天吃飯,波動性是不可避免的問題,但並不是不能解決的問題。
我把解決的方法稱為:以儲能為核心的多能互補的綜合能源體系。比如,風、光之間是有互補性的,艷陽高照時,風一般不大,晚上沒太陽了,風一般又比白天大﹔比如,太陽能發電,除了光伏還有光熱,光熱發電儲能小時數能到達16~24個小時,完全可以成為其他新能源的調峰電源,盡管光熱目前仍然成本高企,但潛力也很大﹔除了新能源之間的互補,生物質能、水電、核電、包括傳統火電,都能夠成為電力系統穩定和調節電源。
多能互補能夠削減新能源的波動性,但不能完全解決,儲能仍然是新能源電力體系不可或缺的核心。目前儲能技術在不同應用場景中有多種不同的技術路線,但都在快速發展。在電網儲能上,有抽水儲能、壓縮空氣儲能、飛輪儲能等,在動力儲能上鉛酸電池、鋰系電池、液流電池、鈉硫電池等。在當前,儲能技術整體上還不能具備足夠的經濟性,但對未來發展,我們完全可以持樂觀態度。實際上,我也和多位國內的頂尖科學家有過深入交流,對未來儲能技術發展和應用前景,都是很有信心的。
儲能經濟性是新能源主導的電力體系的最后一塊拼圖。但儲能經濟性的實現並不只是技術問題,也是產業發展問題,甚至更主要的是產業發展問題。
比如光伏,當前市場主流的技術路線,晶硅太陽能電池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就已經產生、實用化了,但最初成本高,除了軍事和航天,誰都用不起。它是怎樣成為一種真正的能源方式呢?光伏作為能源產業的真正起點是德國的“十萬屋頂計劃”。1998年,德國率先開始對光伏綠電上網展開大規模補貼,催生出了光伏的市場和產業,之后其他歐洲國家、美國、日本陸續跟進,光伏市場規模不斷擴張,我國的光伏產業也乘勢而起,逐漸取得優勢。2012年前后,歐美國家對我國光伏產品採取“雙反”措施,我國光伏產業隨即遭到重創。當時,我們全聯新能源商會還就此向中央提交了專門報告,建議採取措施打開國內市場,隨后國家也確實大幅加大了國內光伏市場的支持力度,保証了產業生存和發展。這是一個20多年的發展過程,在德國十萬屋頂計劃實施初期,電網公司的光伏度電收購價格0.5歐元左右,合人民幣5塊多。現在在很多地區,光伏已經是最便宜的電源,前不久阿聯酋的一個2GW光伏電站招標,中標電價已經到了度電0.8美分。但這過程中,除了市場優勢由多晶向單晶的轉移,光伏的技術路線並無大的變化。成本的降低在於產業規模擴張,邊際生產成本降低,以及工藝技術在市場發展過程中的不斷迭代和改進。儲能也是一樣,其經濟性的成熟,需要未來新能源裝機發電規模擴張,電力儲調需求不斷增強帶來的市場驅動,也需要國家的政策性支撐和扶持。
記者:新能源發展還面臨著哪些機制性障礙?
曾少軍:以前比較突出的是補貼拖欠問題,這個目前仍然還有不少遺留。現在我們已經進入平價上網時代,未來補貼退出,不再是問題,電網消納問題則逐漸凸顯。現在棄風、棄光、棄水問題都很突出,一年棄電將近30%,棄掉好幾個三峽。
在既定的總用電規模下,新能源綠電多用一度,火電就會少用一度。火電也是過往的投資,當下的生產和就業,一度電就是一份收入。而且火電企業大多還是國有企業,很多還是電網企業的自備電站,手心手背都是肉,這是需要權衡的。
在未來,還會有更加突出的問題:新能源,比如光伏,能夠分布式安裝,還特別有賬算,電力自發自用,天然省略了輸配電成本。但這對電網企業來說,意味著不僅原來的客戶消失了,反過來余電還要賣給自己,利潤、效益受影響是必然的。而且進一步的,分布式電站又具有波動性,發電峰時最好能夠隔牆售電,或者自備儲能,而儲能又需要必要的規模才能具有經濟性,這都要求一個區域性的智慧電網。這就更加會和當前單一大電網的體制相沖突,不僅如此,無論怎樣的智慧型局域電網,都離不開一個堅強的大電網的支撐,這就是說,未來新能源的全面發展,要求電網既要讓渡利潤,又要繼續做好骨干支撐。
單就電網企業來說,這個賬恐怕是不劃算的,但電網企業也是國企,國企不能隻算自己的利潤賬,還要算國家和社會效益的大帳,經濟上為全社會降低用電成本,環境生態上減污染、減碳排放,電網局部小賬算不著,但國家社會大帳則是大大有利,如何平衡,這需要國家有整體性的法律和政策安排。
記者:能源行業向來和金融密不可分,新能源發展需要怎樣的金融支持?
曾少軍:光伏、風電的崛起,離不開國家戰略性補貼的支撐。現在光伏和風電都已經走向成熟,補貼也將全面退出,但在其他的新能源的關鍵領域,比如儲能,仍然需要來自國家強有力的支持。
補貼退出,也就是說風電、光伏已經能夠產生足夠的經濟效益,要加快其發展需要的就是市場化的金融手段。新能源資產能夠獨立產生穩定、可觀的現金流,這就是近幾年剛剛發生的事情,在此之前,新能源資產效益必須依賴補貼,但是過了這個臨界點,隨著新能源成本的快速下降,利潤會越來越可觀。對於國家而言,需要的只是允許和鼓勵市場主體自主探索。■
(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