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文學自傳《滄海波澄》讀后
《滄海波澄:我的詩詞與人生》(中華書局2017年版),是海內外知名的中國古典詩詞研究專家葉嘉瑩教授的一部文學自傳。全書計有15萬字,主體內容分為四篇,依次是《二十年間惆悵事》、《潮退空余舊夢痕》、《鵬飛誰與話雲程》及《驥老猶存萬裡心》,附錄有《我的台大公開課》兩講的文字記錄整理稿。從書名到篇名,俱見葉教授的文學素養和美學趣味。
想我開卷閱讀的初衷,是要藉此了解究竟是哪些中華古典錦詩繡詞影響了作者的人生,結果在讀罷掩卷之后,最令我難以忘懷的,是作者在“經歷了太多苦難”的打擊之后,是如何繼續保持“堅韌的力量”和“內心的方向”,直至蝶變而為傳承和傳播中華古典詩詞的志工義士的。
一
葉教授在本書代序《鏡中人影》一文中說:“今年是2017年,我虛歲已經九十四歲了……我一生漂泊,現在回首從前,真是往事如煙、前塵若夢。很多詳細的情況,我都已經追憶不起來了。不過幸而我有一個作詩的習慣,我內心有什麼感動,常常用詩詞記寫下來,我的詩詞都是我當時非常真純的感情。”
“真誠”、“真純”,是葉教授畢生堅持的詩詞寫作准則。她在晚年表示:“我的詩詞絕對是我親身的感情和經歷。我不作那些虛偽的詩,我也不作你贈我一首我贈你一首那樣的贈詩”。她積畢生誦詩吟詩及講詩授詩的經驗,深刻地體會到:“凡是最好的詩人,都不是用文字寫詩,而是用整個生命去寫詩。成就一首好詩,需要真切的生命體驗,甚至不避諱內心的軟弱與失意。”
因此,由作者自己來講解從念詩誦詞到寫詩賦詞的心路歷程,足以從文學這一重要側面,深入了解其真實的人生體驗和思想感情。
那麼,在葉嘉瑩的人生道路上,究竟都遭遇過哪些具體不幸,讓她甚至感到自己的生命中都沒有過“春天”呢?
原來作者出生在那個內憂外患的年代,可謂生不逢時。當1937年近在北平城郊的盧溝橋突發“七七事變”時,她已經是十三歲,隨后就不得不隨家人一起生活在被日寇侵佔后的北平城裡。這一種銘心刻骨的“國破”體驗,自然讓少女時代的她難以磨滅。
在“國破”以后的歲月裡,她還遽遭了“家難”的打擊。
因其父在國民政府航空署做的是英文資料漢譯工作,因此在“全面抗戰”開始后,與淪陷在北平的家人不通音訊長達四年之久,其母因惦念丈夫的生死而憂傷成疾,終以腹瘤手術失敗而殞命。這一不幸事件,就發生在葉女生考取輔仁大學那年。是年秋天,十七歲的她寫下了淒絕人寰的《哭母詩》八首。其中如“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窗前雨滴梧桐碎,獨對寒燈哭母時”﹔“空余舊物思言笑,幾度凝眸雙淚垂”﹔“詩句吟成千點淚,重泉何處達親知”等句,可謂字字讀來,都濃情透紙。
在國破而又家難的打壓下,“我的詩歌脫離了少女的情懷,而有了比較深的層次”﹔“我從小是在苦難之中長大,我關懷國家人民的苦難,這種感情是我從小養成的。”尤其是在讀輔仁大學二年級時,得到教“唐宋詩”課程的顧隨先生(1897—1960年,字羨季,晚號駝庵,河北清河人)的愛國情懷感染,盡管在性情上,葉嘉瑩仍如中學生時代一般羞怯,但在精神境界上,卻已不同於時俗的女流了:“我早已准備接受來自家國的所有憂愁和苦難。在艱難的戰亂日子,我想要入世,為國家、為人類做一些事情。我不追求世俗的一切,這不是高自標榜,我生來就不喜歡那些東西,但我不會離世隱居,到荒山之中去修行”,葉教授在書中如此解說道。
《潮退空余舊夢痕》位居本書第二篇,主要講述的是她在台灣十八年生活的經歷梗概,及其這一時段為數殊少的詩作。她在開篇寫道:“在戰亂中,我們就隨著國民政府逃到了台灣……剛到台灣時,我的老師顧隨先生就給我寫信,讓我去看望他在台灣的朋友台靜農先生、李霽野先生,還有鄭騫先生。我和李霽野先生在台灣大學見了一面之后,我就(被許世瑛先生介紹)到彰化女中去教書,接著就發生了白色恐怖,我先生和我相繼被關了。”
在葉嘉瑩僥幸被釋放后,她在走投無路的情景中,寫有一首《轉蓬》。詩雲:“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翻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須知作此詩時,葉嘉瑩隻有26歲,但她隻得先寄人籬下,然后到台南一所私立學校去教書,獨自撫養了女兒三年。為此,她過早地進入到了懷舊的年齡:“我懷念那些美好的童年時光,想念我的親友、我的老師、我的同學,以及北京我熟悉的一切。”
1952年,葉嘉瑩被推薦到台北二女中高中部講授國文。隨后她在輔仁大學老師們的提攜下,進入台灣大學教課。從此,她在詩詞和古文教學上不斷努力,並從一個傳統詩詞的寫作者,轉變成為一個中華古典詩詞的研究者。
《潮退空余舊夢痕》,在本書四篇中佔據的篇幅最少,可見作者那不堪回首台灣事的心結。但命途的轉機卻也開始發生了,相幫相助的“貴人”也即將現身。1966年夏,葉教授得到了一個被台灣大學推薦交換到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機會。1968年之后,她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並全家定居在加拿大。1991年,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
二
在年逾半百、漸知天命的年歲,葉教授主動要求回到中國大陸進行義務講學,是其燦爛晚章的開篇。三十年后,她收獲的是種種晚榮。她先后被北京大學等聘為客座教授,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名譽研究員。在2008年,她獲得中華詩詞學會頒發的首屆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2013年,又獲“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獎﹔2016年,再獲“2015—2016年度影響世界華人大獎”之終身成就獎。
當然這一切都是后話。且說當年,她何以有此人文自覺,做出如此重大的人生轉折呢?這要從她晚歲遭遇到的再一次重大家難說起。
話說1976年3月24日,由葉教授一手撫養長大的長女言言與其夫婿在一場車禍中悲慘罹難。遽然遭此無情打擊,她在傷痛之際,寫下了哀婉悱惻的《哭女詩》十首。詩中隨處可見的“哭母”“哭爺”“哭愛女”及“恨深”“余生”“余哀”等詞,透露出作者滿腔溢懷的身世之悲、遭際之痛,讀來能不令人一掬同情之淚?
少女時失母,中婦時喪女,誠為人生天地間最傷痛無奈之事。但葉教授卻似乎從所遭遇的一系列人生痛事之中,再一次地覺悟了生死無常、進取有道之理,隨后做出了一個重大的人生決定。她決心放下“樂享余年”的“小我”心態,以及做一尋常外婆的“小家”觀念,決意回返祖國內地教書,這樣既圓一直以來的歸國還鄉之夢,又可“把我的余熱都交給國家,交付給詩詞”。
她吐露心跡道:“我懷念我的故鄉,懷念我的祖國。我熱愛中國傳統文化,沒有好的辦法報國,我隻能把我所體會的、我所傳承的中國詩歌中的美好的品格和修養傳給下一代。如果我沒有盡到我的力量,下對不起諸位年輕人,上對不起我們前一代的那些杰出的詩人、詞人的作品”。她說:“當一個人處在一個充滿戰爭、邪惡、自私和污穢的世道之中的時候,你從陶淵明、‘李杜’、‘蘇辛’的詩詞中,看到他們有那樣光明俊偉的人格與修養,你就不會喪失你的理想和希望。我雖然平生經歷了離亂和苦難,但個人的遭遇是微不足道的,而古代偉大的詩人,他們表現在作品中的人格品行和理想志意,是黑暗塵世中的一點光明。我希望能把這一點光明代代不絕地傳下去……我的蓮花總會凋落,可是我要把蓮子留下來。”
她認識到,中國古典詩歌的最大作用,就是“興發感動”,因而讀詩的好處,“就在於可以培養我們有一顆美好而活潑的不死的心靈。我們作為現代人,雖然不一定要再學習寫作舊詩,但是如果能夠學會欣賞詩歌,則對於提升我們的性情品質,實在可以起到相當的作用。我平生志意,就是要把美好的詩詞傳給下一代的人。”她還期待著通過自己的一番努力,能夠“在現代時空的世界文化大坐標中,為中國古典詩詞的美感特質,以及傳統的詩學與詞學找到一個適當的位置,並對之做出更具邏輯思辨性的理論說明。”
因此,在本書將要終篇的時候,葉教授深情滿懷地說:“我命運坎坷,飽經憂患……是古典詩詞給了我謀生的工作能力,更是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感發生命與人生的智慧,支持我度過了平生種種憂患與挫折。我的願望只是想把我自己內心對古典詩詞的熱愛作為一點星火,希望能借此點燃其他人,特別是年輕人心中熱愛古典詩詞的火焰。由於自知‘老之已至’,我才如此急於想把自己所得之於古詩詞的一些寶貴的體會傳給后來的年輕人……”,這拳拳之心,諄諄之言,讓人心生感動之余,更能生發一種感奮之力。
為了落實這一番願景,葉教授除了始終堅持進行中國古典詩詞的講學講座及著書立說外,還在1991年,為南開大學創辦了比較文學研究所(后更名為“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不僅親自指導中國古代詩詞方面的碩士、博士研究生,而且為該研究所捐出退休金之半數(計10萬美元),創設了以其輔仁大學老師顧隨先生之晚號“駝庵”命名的“駝庵獎學金”,及“永言學術活動基金”。因她自己別署“迦陵”,還出版了《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論詩叢稿》、《迦陵詩詞稿》及《迦陵文集》10卷等。2018年6月3日,她把自己的全部財產捐贈給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設立了“迦陵基金”,以嘉惠來學。
總之,現身說法,解說中國古典詩詞與作者職業、事業及志業間的良緣,正是《滄海波澄:我的詩詞與人生》一書的看點所在。■
(徐雁,南京大學信息管理學院教授/責編 王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