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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禮制”和“禮教”     李廣良    2022年02月16日15:59

現代中國人多認為“禮教”是“舊傳統中束縛人的思想行動的禮節和道德”,是反動的“封建糟粕”。在“五四”時代,一些文化激進主義者,如吳虞,甚至把“禮教”與“吃人”相等同,宣稱:“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與此種認知相關,“禮教”事實上已經完全退出了現代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禮教”經典如《禮記》等也就成了只能供少數專家進行“學術研究”的文化“化石”。然而,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時代”,在“文化自信”日益增強的今天,我們需要重新考察“禮”“禮制”和“禮教”的本質,回歸“禮”“禮制”及“禮教”的真精神,重塑契合“禮”之本質及新的時代機宜的“禮制”“禮教”。

 “禮”之起源甚早,至少可以追溯到傳說中的“五帝”時代。《史記·五帝本紀》說黃帝“順天地之紀,幽冥之佔,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意指黃帝“順應天地四時的規律,推測陰陽的變化,講解生死的道理,論述存與亡的原因”而建立了一套“禮制”。現代學者認為,“禮”起源於遠古氏族社會以祭神(祖先)為核心的原始巫術禮儀,這套“禮儀”大概相當於后世所謂未成文的“習慣法”。到了“三代”特別是殷周,這套作為“習慣法”的“禮儀”不斷改革完善,至周初而集其大成,形成了蔚然大觀的系統性“禮制”。孔子說:“周鑒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又說:“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周禮”雖然是在“殷禮”的基礎上“損益”而成,但這一“損益”就其實質而言卻是“革命性”“結構性”的“禮制革命”,是包括政治、社會、宗教、文化和倫理在內的制度建設和文化塑造,可以說據此而實現了根本性的“社會轉型”。作為“配天地”“澤蒼生”“治天下”“成仁義”的“大經大法”,“周禮”既是權力—權利關系(一般人多強調“禮”的權力意義,而忽略“禮”中包含的權利意義),也是社會意象和秩序原則,從而把國家與社會、權力與權利、統治與化導、規則與意義、世俗與超越、道德與法律完美地統一了起來。

 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是“周禮”的自覺繼承者和積極弘揚者。章學誠在《文史通義·原道下》中講:“孔子之大,學周禮一言可以蔽其全體。”孔子之所以畢生都在為“復周禮”而奮斗,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家庭,很可能遭遇了某種禮的問題或某種危機,如果不補救的話,他及其后代都會處於黑暗之中,孔子通過“禮”重新確立了他過去、現在、未來的家庭—家族的社會關系,同時也在這種社會關系中找到了禮的來源。(張祥龍,《孔子的現象學闡釋九講——禮樂人生與哲理》)另一方面,則是激於“禮崩樂壞”的現實而試圖重建以“禮”為核心的社會秩序,他激烈地批判統治階層的“非禮”現象,創造性地對“禮”進行“仁學”闡釋,重新揭示“禮”的本質,賦予“禮”以自由的實踐意義,從而使得“禮”獲得了新的生命活力,開啟了華夏“禮樂文明”的新篇章。孔子的弟子們沿著孔子的道路繼續前進,不但在個體生命實踐中“知禮”“行禮”,在全社會不斷推廣和完善“禮制”,而且深刻闡明了“禮教”之本質意義,建立起系統的“禮教”學說,並逐步確立了“禮教”的經典系統,即《周禮》《儀禮》和《禮記》“三禮”。

 “三禮”之一是《周禮》。此書在先秦並未流傳,漢代方始現世,乃河間獻王從民間獻書所得,但《周禮》之成書年代其實最早,古代學者大都認為乃周公所作,我亦堅持此說(楊朝明,《〈周禮〉成書年代問題新証——以〈大戴禮記·朝事〉為中心的考察》)。《周禮》記述王室之政權架構與職官制度,分《天官塚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考工記》六篇,內容繁富,體例完備,結構嚴密,可謂體大思精,“表現了經國濟世的大思維、大手筆、大創制”(楊朝明),亦表現了華夏文明從宏大的宇宙時空觀念創設政治制度的系統思維。

 “三禮”之二是《儀禮》。此書為周代禮儀之匯編,最初乃孔子依據流傳下來的古禮選編整理而成的禮儀教本,其后經孔門七十子后學續加增益,最終形成今本《儀禮》十七篇。“六經”之“禮經”即《儀禮》是也。《儀禮》的具體內容可以分為冠、婚、喪、鄉、射、朝、聘、祭八類禮節,涵蓋了天子、諸侯、大夫、士日常生活的所有方面。《儀禮》所記諸禮,看似繁縟復雜,非有專門職業訓練並經常排練演習者不能經辦之,但其設計之精密,用意之深遠,操作之藝術,對華夏社會共同體之建設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清邵懿辰《禮經通論》曰:“冠昏喪祭射鄉朝聘八者,禮之經也。冠以明成人,昏以合男女,喪以仁父子,祭以嚴鬼神,鄉飲以合鄉裡,燕射以成賓主,聘食以睦邦交,朝覲以辨上下。”今人隻見其繁瑣,而無視其人生、社會及文化意義,此乃現代意識之自負所致。

 “三禮”之三是《禮記》。此書共四十九篇,約九萬字,以《曲禮》始,《喪服四制》終,其中《中庸》《大學》兩篇后被朱熹列入“四書”。《禮記》各篇本來大都是解釋“禮經”——《儀禮》的“記”,或解經所未明,或補經所未備,是《儀禮》之附庸,因此並沒有嚴密完整的寫作體例和理論框架,各篇作者大多不能確考,但郭店竹簡和《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証明《中庸》《表計》《坊記》確為子思所作。《禮記》之價值,重在闡發《儀禮》所述儀式背后的“大義”,即“禮”的本質意義和多重功能等。

  為真正把握此本質意義和多重功能,我們須深入閱讀“三禮”並將其與《易》、《詩》、《書》、《春秋》及《論語》等經典相貫通。從方法上說,現當代流行的做法是按照現代社會科學的分類對古代經典進行拆解,並從“哲學”、“社會學”、“宗教性”、“政治學”、“法學”、“人類學”等學科的角度對“古禮”進行分析研究。我並不排斥這種做法,本文前邊的敘述很多地方就借鑒了這種做法的成果。但我們可能還需要一種“朝向古代生活世界”的新的視域或視野,以便揭示“禮”對於華夏生存和生命的源始意義。

 在很多人看來,“禮”完全就是一套規范系統,是關於規則與服從、統治與被統治的權力運作機制,是控制生活和思想的同一性體制,是消滅天性和自由的意識形態“網羅”。所謂“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晉風度”和“禮教即吃人”的現代判斷,都基於此種關於“禮”的單向度認知。然而從字源學考察,“禮”(“醴”)最初就是“盛玉以奉神人之器”,“推之而奉神人之酒醴亦謂之醴,又推之而奉神人之事”。這意味著,“禮”本身就包含了神、人、物、事及其相互感通的關系,而呈現為一種當場構成的真實的場景,而躬行著禮儀的人也就在當場構成的活生生的存在經驗中。

 “夫禮必本於天,動而之地,列而之事,變而從時。”《禮記·禮運》的這一論斷極其深刻地揭示了“禮”的“深義”。“禮必本於天”的意義既在於揭示“禮”的“天然”源頭,更在於揭示“人”通過“禮”而“配天”的終極“識度”,這是“禮”的“天性”﹔“動而之地”的意義在於揭示“禮”的運動與“大地”的關系,“禮”必然是立足於“大地”之上和為著“大地”眾生之社會存在的,這是“禮”的“地性”﹔“列而之事”的意義在於揭示“禮”與紛繁復雜的“人事”的關系,是“禮”在“事”中展開的多樣性的形式,這是“禮”的“事性”﹔“變而從時”的意義在於揭示“禮”的變通性,“禮”必然隨著“天時”而在生存時間中生成,這是“禮”的“時性”。據此,“禮”就絕不是那些現成化的體制、儀式、人倫關系等,而是與“天”、“地”、“事”、“時”內在一體的真實的日常生活實踐,是在躬行禮儀的“藝”中直接體驗的當場構成者的“深義”。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對孔子來說,能讓人民“有恥且格”的“禮”,其實源自“兩性之愛”和“親親之愛”的“天性”,是生成人類共同體的生活意義的“天然”機制,而政治權力(“政”)和人為法(“刑”)的規范性體制機制都缺乏一種具有發生意義的“天然”源頭。“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之所以“禮”與“詩”“樂”相連而成為“禮樂”文化,就是為了使“禮”永遠保持那種“詩”“樂”所有的“天然”的“興發性”、“藝術性”。“禮”之所以為“六藝”之一,就是因為“禮對他意味著達到人生至境、天下平和、民眾福祉的通天藝術,哪裡只是維持舊秩序的一套繁文縟節呢?”(張祥龍,《海德格爾思想和中國天道:終極視域的開啟和交融》)

  正是基於這樣的智慧與“識度”,華夏文化形成了系統完備的“禮教”——禮樂教化系統。此一教化系統既是“人之自覺”的結果,亦是“人之自覺”的表現。《禮記·曲禮上》說:“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聖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於禽獸。”《禮記·禮運》雲:“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故聖人以禮示之,故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聖人制禮教人,就是要使人懂禮、行禮、守禮,從而自覺地區別於禽獸,過人之所以為人的文明生活,實現人的生命價值。在這種本原的意義上,“禮教”不但不是“吃人”,反而是為了防止“吃人”,使人真正地成為“人”,使中華民族成為自由獨立的文明民族。

  也正是基於這樣的智慧與“識度”,我們才呼吁重塑“禮制”和“禮教”。我們所要重塑的“禮制”和“禮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禮制”和“新禮教”,是現代生活條件下的“新禮制”、“新禮教”。作為“禮制”和“禮教”,“新禮制”和“新禮教”必須重新確立中國人與“天命”信仰的關系、現代中國人與華夏“祖先”的關系,重新回歸中華文明的華夏源頭,重新構建屬於中國式的政治、社會、宗教、文化和倫理系統,重新建設涵蓋中國人日常生活各方面的禮節、祭祀、服飾、語言、慶典、娛樂等“禮樂制度”,重新體驗那“禮”之當場構成者的“深義”。而“新禮制”和“新禮教”之“新”,在於它是屬於“新時代”的,是簡約而能開啟豐富的生命可能性的,是具有“現代性”而能容納“傳統性”和“后現代性”的,是能持存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而又為中華文化開辟“新境”的。為此,我們當然還需要基於“新時代”的生命實踐創造新的“禮教”經典。■

  (李廣良,雲南師范大學法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責編 劉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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