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崇文球球 摘自戲緣
2016年9月26日於國家京劇院有幸採訪到奚派名家張建國。小編是國粉兒,激動之余還很緊張。團裡的演員告訴小編國哥很平易近人,他們不叫他團長而是愛叫他“國哥”,對此他也表示十分樂意。想來沒一點兒架子才是真正的角兒該有的樣子吧。國哥唱奚派,初聽其聲,不覺其驚艷,卻有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之感。他的藝術,不僅有奚派的形,更有奚之神,之韻,之意,時時令人凝思。想要回味奚嘯伯先生的蕭散曠遠,聽張建國一樣可以感受到。國哥也好寫字,發力於紙上,力透紙背,雍容頓挫,有一種生生之氣。想來,不僅得了奚派的真傳,奚之精神所授亦不止戲,還有戲以外的東西吧。
演好一個人物而不是一個流派
非常感恩在青研班學習的三年時光。那時我們是雙導師制,我的主教老師是朱秉謙,我的師父張榮培是名譽導師,歐陽中石先生也是挂名導師。朱秉謙老師是馬派,我是奚派,但朱老師從未在唱念上要求我學馬派,因為來到研究生班進修學習的目的不是從頭開始打基礎,口傳心授地學習基本知識。很多基本素質,可以說是在進入青研班學習之前就應該具備的。我的基礎是在拜師的十年時間裡打下的。因此,在青研班跟朱老師學戲,學的不是流派,主要是學演員對人物的思考,以及在舞台上如何通過程式化的方式來塑造人物形象。演員在塑造一個角色時,必須對這一人物有深入的認識和思考。比如說在研究生班學習的《將相和》一劇,我在學戲之前就查閱了有關藺相如的文獻資料,並逐字逐句研讀,以加深自己對這一歷史人物的理解。這樣的工作是很有益的。我們知道劇中藺相如這一人物身份地位發生了極大變化。從一開始被他人舉薦,到澠池赴會再到完璧歸趙,藺相如的身份從一名門客變為宰相,地位上判若雲泥。然而他又是一個有大智慧、虛懷若谷的人,雖被封為首相,但從不張揚,反而更加低調、謙虛,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位有大局意識、憂患意識的官員。對於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他也是看得非常清楚明白,充滿智慧。正因為這樣,才形成了《將相和》中的“幾擋幾讓”,最后促成將相和好,同輔朝邦。通過這樣對人物的分析和梳理,我才相對准確地吃透了這個人物的個性特色和內涵。其實我在石家庄京劇團的時候就已經演過《將相和》,原先主要演“擋道”、“封相”、“負荊請罪”幾折,沒演過前面的“澠池赴會”、“完璧歸趙”,調入國家京劇院后重排《將相和》,朱老師重新修改劇本,在原來的基礎上根據奚派特色,又考慮到我自身的條件進行了修改和調整, 朱老師一再跟我強調要演好一個人物而不是一個流派。老師的教誨,我銘記在心,一直指引著我的藝術之路。
流派、程式絕不是禁錮、阻礙自己的因素
追溯到二十年前,中宣部丁關根部長極具遠見卓識,開創了研究生班,開啟了一條京劇演員培養的特殊通道,這是對傳統京劇藝術的一種搶救,也是對中青年京劇演員的一種激勵。邀請一大批杰出的還在世的藝術家為我們這些戲曲傳承人號脈、把脈,根據每個人不同的條件量身定做、制定相應的教學計劃,以快速提升學員藝術水准。我有幸能進入到第二屆青研班學習,在文化方面、戲曲理論方面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業務方面,在我的導師朱秉謙指導下,重新學了一批戲,比如《審頭刺湯》《將相和》《趙氏孤兒》《坐樓殺惜》《興漢圖》,其中怹還幫我重新整理排演了《范進中舉》《白帝城》等劇目。也正是在研究生班的學習過程中,我與朱老師結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歸結起來,真的很感謝研究生班,感謝創辦研究生班的提議者丁部長,感謝中宣部,感謝老師對我們的培養。更要感謝的,還是朱秉謙老師。很多喜歡我的戲迷都知道我是一個很看重孝道的人,同時我也是全國演藝界中的“十大孝子”之一。頒這個榮譽給我是因為我孝敬師父的緣故。所以到現在,我和朱老師的關系都是非常親密的,雖然朱老師不收徒弟,但我們之間的關系勝似師徒。怹的女兒又在國外,所以在怹日常生活碰到什麼事情都會與我商量,不但從老師那學到很多戲,也學到了老師的為人處世之道,我覺得能為老師盡一份孝心,是一件很快樂也很有意義的事情。
說起我向朱老師學戲的機緣,其中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其實早在很多年前朱老師已經閉門謝客了,基本不與外人接觸,但當時國家京劇院的魏學策院長和他關系很好,魏院長請朱老師來看我的演出,請怹給我說戲。有一次我演《打漁殺家》,朱老師破例從家裡出來看了我的戲。那時我們在人民劇場上班,演完第二天老爺子來找我。我當時並不認識怹,怹見到我說:“你是建國?”我說:“是”,怹讓我伸出手來,在我手心裡“啪”的打了一下,“昨天的漁網是怎麼托的?”說著一邊比劃著。這時我才知道怹是朱老師,我就在院裡當著很多人給怹做了一遍動作,如何拿起來,怎麼托著,怎麼上左腳,再如何甩網……朱老師給我重新歸置,我從那一刻起就認定了,我一定要跟朱老師學戲。
人的一生總有幾個重要階段,我的成長過程也可以清晰地分為幾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75年畢業參加工作,在石家庄天天演出,甚至一天兩三場,雖然唱了很多戲但很不規范。於是我意識到要想自己的藝術有真正的提高,還是要拜師。第二個階段,是從1984年我拜在張榮培先生門下,我師父用了五年給我改毛病,從上場開始教起,學了一年半才把《擊鼓罵曹》頭場的上場學好。直到三十歲起才有了一點名氣。三十五歲調到國家京劇院這個好角如林的地方,專業素質再次得到提升。第三個階段,是進了研究生班學習之后,在原來師父教的、非常規整的奚派之基礎上,又得到朱秉謙老師的點撥,學會了如何理解、把握人物,特別是將唱念做打等四功五法的技巧運用到人物塑造和創作中,這是朱老師在這個階段上對我的教導,使我在表演藝術上又了很大提升。
半醉半醒間“技”與“藝”的融合
我在青研班學習的最大收獲,在於藝術理論上的豐富以及進一步提升了理解人物、塑造人物的能力。京劇藝術是“技”與“藝”的結合,有高超的技巧但表現不出人物,只是在賣藝﹔而把四功五法學到位,再將其運用到人物當中,這才是功力﹔隻有將精湛的技藝帶入劇情,融入人物中,才稱得上是藝術。另一方面來說,僅僅理解人物還不夠,對人物的理解和體會還要通過技藝表演外化出來。演員或許都有很豐富的內心體驗,但怎麼表現出來讓觀眾感受到?這是問題的關鍵。如果演員臉上是空的,是沒表情沒戲的,即使自己心裡再感動,觀眾也不可能感受得到。因此,我在塑造任何一個角色時都會處於一種半醒半醉的狀態中,並沒有完全沉浸在人物裡,如果我自己完全沉浸其中,把自己感動得稀裡嘩啦,那就不是藝術了,藝術的要義是要感動觀眾,所以我即在戲中又在戲外。把握人物,就是要把握一個度,好比老虎叼小虎,不能把它咬死,也不能讓它掉下來,要不鬆不緊恰到好處,這是一種心境,是內心的一種境界,能夠跳進跳出,游刃有余。京劇藝術最獨特的審美特質在於觀眾也是演員,演員也是觀眾,這是一體的。觀眾全程都是參與者,他們融入戲裡,你哭他也哭,你笑他也笑,因此在和觀眾交流時我會跳出來。當然,演員也要有氣場,有些演員往舞台上一站仿佛散發出光芒,這是氣場帶來的光環,你的眼神表情一表現出來就要把觀眾吸引住,好演員往台上一站就很出彩,讓觀眾印象深刻,讓觀眾的眼睛不舍得離開,就像一幅字畫,你總想看,永遠看不煩,這就是一幅好的作品,好的演員也如是。一場戲讓觀眾看煩了,看不下去,看睡著了,那就是庸庸碌碌糊裡糊涂的一場戲。
廟堂與江湖,袍帶與做派
《楊門女將》中,採藥老人和寇准沒有可比性,一個在江湖一個在廟堂,一個隱於民間一個顯在朝廷,是兩種不同風格的表演。採藥老人是一個從深山裡出來的人物,雖隱居山林但也心系國家,頗有愛國情懷。在敵軍面前裝聾作啞,在正方面前又仿佛山中小鹿,乖巧親切。他知道國家的境況,戰亂遭禍,直到楊家將來了,他給指路,后來又聽聞楊元帥為國捐軀了,很難過很感慨。這個人物最難把握的地方在於他作為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面對一群陌生面孔時態度上的轉變。起初誤以為是敵軍到來,雖是一介草民,但他身上散發著一身正氣,絲毫不動搖、不妥協。當他得知是楊家將至此時,內心萌發出為國效勞的強烈願望,抖擻老精神也要為國家奉獻出自己的力量。我每次演出后都會觀看自己的錄像,曾經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我的表演不太好,演得太像廟堂上的朝臣了,因為我演了很多袍帶戲,不自覺地端著,這種表演寇准可以有,但採藥老人絕對不行,不能端著,相反還要卸下來,他可以有仙氣,但不可以有官氣。所以我經過不斷反思,不斷琢磨漸漸找准了這個角色的定位和塑造這一人物的感覺。其實最早我沒演過這個角色,是丁部長說建國身上好看,讓他來試試演採藥老人。后來丁部長看完演出后說:“看來沒有選錯人。”所以這戲我就演到了今天。
像倒水一樣打基礎,像臨帖一樣去傳承
關於流派的繼承與發展,就好像我們練毛筆字,先要臨帖,認認真真地臨帖,反復臨帖,隻有把貼臨好了才能隨心所欲不逾矩。如果你連貼都還沒臨好就想有所發展創造,那創造出來的東西也是經不起推敲的。這個我感觸很深,因為我現在在練毛筆字,但總覺得寫不好,后來我反復思考,發現這就像我學戲,要好好地臨帖,不管多忙都要臨帖,一筆一畫,橫平豎直,慢慢地臨到一定程度,這個字你想怎麼寫才可以怎麼寫。如果不這樣是不可能達到的。再譬如倒水,你要先專注地往杯子裡倒水,這是一個不斷充實、積累、打基礎的過程,直到倒滿之后溢出來的就是你自己的東西。 所以我們現在要認真地學習四功五法,好好地扎實基本功,不要把那麼精湛的藝術丟了,把四功五法真正學到家,學到一定程度,就像水一樣,溢出來了,那就出東西了。
京劇正在漸漸失去本身特有的東西
一個戲曲演員的文化底蘊,非常重要。回頭看看原來的四大須生,四大名旦,都是書畫樣樣精通,有著多方面的藝術才能,因此演員不能隻知道傻唱戲,還要不斷提高藝術積累和文化修養,這樣演出來的戲才會有內涵,才會好看,塑造出來的人物才會活靈活現,准確到位。除此之外,還要踏踏實實夯實基本功,現在京劇舞台出現了有很多問題,其中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丟棄了京劇藝術裡很多規范化、程式化的內容,主張生活化。而京劇最獨特的審美特征恰恰要藝術化,京劇藝術的魅力也是來自程式中,隻有達到了藝術化才能慢慢地生活化,這是規律。然而,現在往往都是還沒達到藝術化就已經簡化了,京劇就失去了它獨特的韻味了。韻味從何中來?就從京劇最基本的、橫平豎直的程式中來。我這次在排演《奚嘯伯》時,就一再要求不要太生活化,雖然是現代戲,但我們也要運用京劇的各種表現手段,每一個鑼鼓點都要用上一招一式,所以我是有意識地在這出現代戲中將京劇傳統的藝術手段融入其中,要讓觀眾覺得,原來京劇這麼美,京劇一招一式的程式動作不是枯燥的表演,而是有內容、有情感、有魅力的藝術表現。京劇不是話劇加唱。就像樣板戲一樣,哪一點像話劇。《長坂坡》中的趙雲,他揮舞馬鞭,通過程式動作表演上馬,那個架勢和技藝讓觀眾忍不住叫好,我們何必要用聲光電等其他的手段去代替,我們要做的是繼承發展我們的優勢,而不是一味地去學他人。我們在撿起別人平時慣用的東西時也漸漸地失掉我們自己最好的、最獨特的、其他藝術學不到的東西。真正懂京劇藝術的人,熱愛民族傳統藝術的人,對於這種現象無不憂心如焚,我們必須想辦法改變。對於演員來說,我們應該在舞台上呈現京劇本有的美感,樹立起從業者、觀眾對京劇藝術的信心。